語言與現實的連結 — 三島由紀夫《金閣寺》閱讀心得

陳柏吟
Sep 16,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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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島由紀夫的《金閣寺》中,小說通篇都以敘事者溝口的第一人稱來描寫,並且以順序的方式一點一滴地向讀者揭露「我」內心世界的波瀾起伏。故事開頭便點出主角對父親口中金閣的憧憬,也在一開始便說明「口吃」這個所謂的殘疾替「我」和現實之間築起了一道隔閡,阻礙了其與外界的溝通。因為父親的託付,溝口在父親死後進入了金閣寺,也是在這裡他遇見了不會嘲笑他口吃毛病的好友鶴川。戰爭期間的金閣,讓溝口第一次與之產生了親近感,然而隨著戰爭的結束,溝口與金閣之間的聯繫也隨之斷開。進入大學後,溝口與同樣患殘疾的柏木相遇,他們的交往日益頻繁,溝口對金閣的情感也日漸複雜,因為金閣總是會在他與女人、他與人生之間出現。他逐漸荒廢學業,在一次的短暫出走,面對日本海,溝口決心燒毀金閣。隨著好友鶴川的真實死因被揭開,以及看見老師似是「作秀」般的謙虛行為,這個決心越發堅定,終於他趁著寺廟警報器故障的一晚,將家當全搬至義滿的木像面前,在他的眼下,點燃了火柴。

不用說,口吃在我和外界之間造成了阻礙。很難發好第一個字音,這第一個字音彷彿是打開我內心世界和外界之間的門扉鑰匙,然而這把鑰匙從不曾順利地打開門。

在第一章中,「我」便明確表示口吃在他和外界之間造成了阻礙。他將「第一個字音」比做能打開內心世界和外界之間門扉的鑰匙,對於口吃的他而言,就像磕磕碰碰地對準門鎖插入鑰匙卻彷彿被什麼卡住般無法順利轉動,幾番掙扎嘗試,卻總是抓不住轉開的時機和訣竅,最終不僅作為鑰匙的話語生鏽了,也將通往外界的聯繫鎖孔磨耗壞了。儘管偶爾幾次碰巧轉開,到達了外界,如同「我」所描述的,等待著他的也早已不是新鮮的現實。

文中有時出現的看似矛盾不合理的形容,也許可以歸因於這種因口吃所造成的延遲和錯位。當同學們圍繞著海軍學長,嘲笑「我」的口吃時,對「我」來說理應挾帶惡意羞辱、如刀片般鋒利冷酷的笑聲,卻反而是和「灑滿陽光的草叢般璀璨奪目」擺在了一起;而當「我」突然出現擋在有為子上班的路途中,正掙扎著打開連接著外界的門卻吐不出話語時,有為子挖苦的聲音卻是有著「晨風的端莊和清爽」。這些不合情理、不現實的形容的出現,當然可能是源於「我」對於他人能毫無阻礙、自由地操縱語言的嚮往。「我覺得行動這個光彩奪目的東西,總是伴隨著光彩奪目的語言」,語言對「我」來說是「光彩奪目」的,所以對比自己的沈默無言,同學自在的嘲笑在他看來是耀眼,而有為子吐出的挖苦聽來也如晨風般自然順暢,但這些是否也可能是像他之前所說的,是源於「我」和外部現實之間的隔閡所造成的感受落差和錯位呢?

語言能幫助人釐清思緒和情感,理不清的那些情緒,往往在嘗試說明或解釋後會慢慢變得明瞭,讓人能漸漸地對自己那些似是無以名狀的感情和心情有些微的認識;同時,語言作為溝通工具,也是人與人之間能交流、建立連結的重要基礎。口吃的毛病致使了溝口的寡言,妨礙其與他人的交流外,來不及,或者說,無法透過嘴吐出的想法也不斷被擱置,在他的內心積累、盤據。也許正是因為如此,無法訴說的情感和思緒交錯混雜,最終複雜得無法解析,阻礙了溝口對外部的認識,進而使溝口無法如同柏木所說的,以「認識」忍受生。

「金閣不是無力。絕不是無力,但他是一切無力的根源!」

「這是你的想像吧。」柏木說。

口吃阻礙溝口和外部的聯繫,讓他和現實間總是隔著什麼。他總是傾向以自己的想法去推敲、幻想他人行動背後的含義,以自己的想法去理解或想像他人的人格樣貌,然後再擅自因為幻想和現實的落差而感到失望。於是他最終轉而訴諸「行動」,以破壞這個他無法理解的外部世界。

我還是一定要把金閣燒掉。另一種我特別製造的、前所未聞的生,將從那時開始。

文本的最後,當看著火勢蔓延,溝口萌生「要在烈火包圍中的究竟頂裡死去」的念頭,他登上三樓,卻發現(他認為的)理應貼滿金箔的小屋被牢牢上了鎖,任憑他如何敲打、如何用力,這個通往他所嚮往的理想世界的門卻仍紋風不動。生鏽的鑰匙最終沒有替他打開外部社會的入口,也無法帶溝口通往其理想的世界,他又再一次地被拒於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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